□李凌
如今會包粽子的年輕人越來越少。每年臨近端午節(jié),超市的冰柜總會騰出顯眼位置擺放真空包裝的粽子。方方正正的粽角,沾染工業(yè)化流水作業(yè)的氣息,讓我感覺缺少了人情的溫度。
第一次包粽子,是迫不得已。婆婆不會包,家母也不會包。每逢端午,東家給兩個,西家送三個,就把節(jié)糊弄過去了。她們沒有想學的意思,戲謔年輕人學得快,讓我學。
單位有一位姐姐心靈手巧,從養(yǎng)花到裁剪無所不能。我們幾個剛成家的小女人,向她求教。午休,她把一張報紙裁成長條,折成漏斗狀,用訂書機固定成粽葉的形狀,再用透明膠代替繩子,教我們捆綁成型。她講得認真,我們學得歡樂。大家相約,第二天把包好的粽子,都帶到單位,一起品嘗。
小小的粽子,讓我明白什么叫一看就會,一做就廢。兩張寬大的葉子塞不進多少米,形狀從姐姐教的四個角、五個角,早變成了“糖三角”。這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,接下來怎么捆,才是技術活。沒等繩子繞一圈,“糖三角”就散花了,米再次出逃。你以為把米抓回來就可以了?否!這時那兩片精挑細選的葉子,已經撕裂出長長的口子,只能換新的。
周而復始,葉子損失慘重、米越泡越浮腫。我顧了葉子就顧不上米,把米裝進去又捆不上繩。最后,幾個精英粽子光榮出鍋,全身包扎得像重病傷員。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捧到單位,中午,姐妹們挨個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展示。她們的戰(zhàn)況跟我所差無幾,我們哄然笑聲一片。
接下來,每年繼續(xù)比拼包粽子,手法日趨熟練。技術過硬了,就得追求品質和花樣。家母告訴我,她老家江南的粽子很精致,翠綠的粽葉裹著晶瑩的江米,仿佛江南女子巧手織就的碧玉錦囊,透著若有若無的竹香。剝開粽葉,溫熱的米香裹挾著箬葉的清芬。她最喜歡肉粽,糯米如凝脂般透亮,肥瘦相間的肉,琥珀色醬油浸潤其間,每一粒米都吸飽了精華,糯而不黏,咸甜交織,肉香與米香在舌尖,恍惚似有南風拂過,帶來水鄉(xiāng)特有的濕潤與溫柔。
參加工作后,姥姥姥爺相繼去世,母親再沒回去過。她說有一次去上海出差,街邊攤有賣肉粽子的,但價格有點小貴。母親湊到近前聞了聞那久違的粽香,沒舍得買就離開了。
聽聞此言,我怎么能讓家母留下這樣的遺憾!包,必須是肉餡的??扇鈶撋耐锓牛€是燉熟放?都放什么調料?實驗開始了,用腌好的肉塊包,竹筷戳下去肉硬如木頭;切成薄片的五花肉,裹進糯米時特意疊成蓮花狀,滿屋子都是脂香與竹葉的馨香,但等揭開粽葉,那抹粉紅早化作一攤油膩,糯米吸飽了油卻失了筋骨;切成段的排骨,用馬蓮捆綁時,生怕那些倔強的骨頭刺破粽葉,醬香與骨香完成角逐,剝開一看排骨被抽走了靈魂,糯米里嵌著細碎的骨渣,差點咯掉我的牙。
年年包粽子,年年有遺憾。家母自己不包,總能準確指出味道不對、食材不對、咸了、淡了、米浸泡時間短了,火候還差點等各種問題。經過不懈的努力,我終于掌握了包蜜棗粽、肉粽的秘訣,而且保持了“品質”的穩(wěn)定性。當整個世界都在追求效率與創(chuàng)新時,我用執(zhí)拗守住了溫暖的記憶,用冰箱封存金色的舊時光。
喜歡吃蜜棗的,總是客氣地說:“有兩個就行。”我每次都放三四個。癡迷肉粽的總會試探地問:“我們可不可以再預定一鍋?”
去年,兩位長者去他鄉(xiāng)。特意請我聚聚,說吃了那么多年我的粽子,會想念。也有不少朋友,移居他省。初春聽說一妹妹得了淋巴癌,趕快用微信給她轉些錢。她說:“姐姐,我不跟你客氣了,現在真的很缺錢?!蔽已蹨I唰地流下來,急忙再湊一些打過去。這次她怎么也不肯收,“我在北京接受化療,不知道還能不能趕上姐姐包的粽子?!?/p>
這是我離開故居的第一個端午節(jié),冰箱冷凍層結滿霜花,無人打擾的思念竟然凝結得這樣快?;蛟S所有離別,都是未完成的粽子,總有些滋味被捆在時針的繩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