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李玖
巡井車碾過油田柏油路,夕陽將抽油機的鋼鐵臂膀染得金燦燦。剛下車,便見老班長從快遞收發(fā)處走來,懷里抱著一摞牛皮紙包裹的書籍,邊角沾著曠野的細沙?!皶糇?,你的‘精神口糧’到了,再讀下去,眼鏡片又加厚了?!彼寻o我,打趣里藏著暖意。我道謝時指尖觸到紙殼上的書名——申廣志的《石油的季節(jié)》、赫爾曼·黑塞的《悉達多》《荒原狼》與《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》,身體像注滿溫熱血液,踏實又滾燙。
拎書回寢室,夜色已漫過窗簾。我點起桌角橘色小燈,光暈圈住半張書桌。翻《石油的季節(jié)》,書里的鉆塔、井架與窗外抽油機遙遙呼應,克拉瑪依的風似從紙間吹來;讀《悉達多》,赫爾曼·黑塞筆下的河流又將我?guī)щx戈壁,沉入靈魂世界。小燈光里,油田廣袤與文學深邃相互交織,白日巡井的疲憊、獨處的孤獨,都被文字海洋輕輕托住,與作者思想碰撞的火花如曠野上的星星般耀眼。
與書相守的日子,早刻進記憶里。幼時家旁有片小樹林,當父母去工作,我常揣著“小人書”躲進樹林。以石為凳,指尖劃過“虎牢關三雄戰(zhàn)呂布”的鎧甲、“錦毛鼠三探?jīng)_霄樓”的飛檐,林間風聲成了故事背景。偶遇遛彎的老爺爺,他半導體里單田芳的評書,“李元霸錘震四平山”的豪情、“崔鶯鶯夜會張生”的柔情飄進耳朵,書中人物仿佛跳出來,陪著我等父母下班。
少年時,學校圖書館是我的秘密基地。第一次借今何在的《悟空傳》,當翻到“我要這天,再遮不住我眼”時,竟被深深震撼,原來西游故事能這樣寫,孫悟空與紫霞的遺憾更揪人心。后來讀痞子蔡的《第一次親密接觸》,看輕舞飛揚的故事在墨痕中流轉又戛然而止,我躲在角落淚濕書頁?!肚嗄晡恼访科诒刈x,那些青春短文如夏日清香的梔子花,清甜成了記憶注腳。如今想來,年少讀的書,都收錄進了名為“歲月”的冊子,滿是少年心事。
青年時到油田,抽油機成了朝夕伙伴。每當夜色漫過井場,樹影在月光下?lián)u曳,我總翻路遙的《平凡的世界》。讀孫少安頂著壓力辦磚廠,從“爛包戶”變?yōu)殡p水村“能人”,我被他自強不息的韌勁折服,仿佛自己也成了黃土地上拼闖的青年,想在黃土坡里闖出自己的天地。書里的故事與井場的燈火相映,讓獨處時光有了溫度,也讓我在平凡工作中找到不服輸?shù)挠職狻?/p>
人到中年,我渴望更深邃的思考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卡拉馬佐夫兄弟》成了案頭???,書中人性的善與惡、信仰與懷疑交織,每次讀都像與不同的自己對話。我慢慢懂得,讀書不只是看故事,更是在別人的人生里看清自己。曾經(jīng)的困惑與糾結,在書頁間漸有答案,心里也變得通透。
過了不惑之年,閱讀反而簡單純粹。不再執(zhí)著“大部頭”,偏愛慢節(jié)奏散文。汪曾祺寫“昆明的雨”,把菌子、楊梅寫得活色生香;李娟記載著阿勒泰牧場,戈壁風、羊群咩叫聲似在耳邊;劉亮程的“一個人的村莊”,讓我想起幼時小樹林的清幽寧靜。這些作家把熱愛藏進樸素文字,寄情山水,忘憂自然。讀他們的文章,像偷得半日閑,焦躁褪去了,只剩平和。
如今秋日,我愛拿本散文找處安靜角落,翻到最愛的段落逐字朗讀,文字旋律隨秋色流淌。平凡而美好的事物在朗讀聲中具象化了:是汪曾祺筆下的梔子花,是遲子建寫的額爾古納河的星光,也是身邊油田的晨光、樹林的晚風。
有人問我讀書能找到什么,我答不上來,并非每本書都有答案。但閱讀的意義早已超越“找答案”:它讓我身在曠野卻見到江南雨、阿勒泰的雪;讓我化身孫少安、悉達多等人物體會不同人生;更讓我在浮躁中守住平靜,學會多視角看世界。
往后日子,想必仍是與書相伴。無論井場燈火下,還是小樹林的景色里,翻開書頁便似打開窗,窗外總有新風景,等著我去遇見、感受、成長。